“你显然想到了，不然你的公司不会叫灵瞳。”程矩听了挺高兴：“你还记住了。”“你给我发过贵司同事的简历。”“哦，是的，伍佳豪。那天晚上的雨真是......”她把面盛出来：“去首尔是出差？”“算是，见几个人。”“很顺利吧？”把碗推到他面前。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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夏令离开北京的当天，是宁卉的生日。

其实时间没有情绪，从不停留，永恒公平地向前走，得是幸福的人，才会特意在出生的日子停下来庆贺。十八岁那年，家庭离散，她学到了这一点。

一早跑了两家老字号，买了点心和烤鸭，打算给她妈送去。这种日子，她妈格外凄凉，喜欢叨念，闺女的生日，就是母亲的受难日，说到这个，又必然会转到，受了难有啥用，男人该往外走还往外走，剩她们母女两个，头上连片瓦都没有。

父母当年闹离婚的时候，高校大院里就落下了议论，说她妈是穷人家的公主，一路从父亲交到老公手里，没在生活里摔打过，既不通人情，又不懂世故，她妈的要强劲儿涌上来，一气之下，把铁饭碗砸了，带着女儿出走，倒是逃过了学院的闲言碎语，可是把自己的路给走窄了。夫妇俩又惯是手大的，她分得的积蓄远不够给母女俩置个住处，辗转做些边角料的工作，年龄一上来，只有打零工的份儿了。

从内城到郊区，在车上做了一路的心理建设，宁卉一踏进工厂大门，还是像被人在胃部砸了一拳，酸楚涌上心口。工厂是给家具厂提供木材的，生木料并不难闻，可切割机的轰鸣声几乎从不间断。

她妈就住在仓库，用简易建筑材料单独隔出来的一间，面积只有四五个门房大，除了一张床，一个衣柜，连张饭桌都放不下。每次她来，她妈都用仓库里的板材架在两张凳子上，再搬两个马扎，母女俩才能坐下来吃饭。

想是知道她会一早来，她妈已经在外面支好了桌子，仓库的天花板高，到了现在的夏末时节，甚至让人觉得有点凉。

“宁，来了。”宁卉刚把东西放在桌上，就听见她妈在身后叫她。从语气判断，似乎情绪还可以，也许今天能过得容易点。

“妈。”

“你先吃个甜瓜，冰好的。”她把果篮放下，“我去给你煮碗面。”

“两根就行。”她抓过甜瓜，咬一口，她妈借用厂里熟食店的冰箱，水果总疑似有点生肉味。

母女俩坐下吃饭时，宁卉才知道她确实有高兴的事儿。

“厂里给涨了五百块工钱。”她说的时候低着头，“住这里又不用钱，都可以存着。”

宁卉盯着卧在面条上的鸡蛋，也没抬头，这种时候更让人难受，她反倒希望她怨毒点，她可以冰冷地、甚至凶狠地和她拌个嘴，这一天也就过去了：“妈，你不用太省。等我存够了，我们就选个位置买个家。”

她把手在围裙上搓搓，笑得有点心怯：“我也不知道该咋想才好。一时想，得有个屋，将来你也有地方往回领人，别让人看低了；一时又想，宁宁要真的有人了，还得跟我一起供个屋，人家该不高兴了。”

从厂里出来，阳光正好，宁卉上了公交，晃晃悠悠往城里走，念大学的时候，她就常坐这趟公交，速度慢，人也不多，悠闲地绕着南北京走，像独自观光，那时妈妈还称得上年轻，心里还没有这份沉重。

手机里趴着一条生日祝福，来自宁恺之，“女儿生日快乐”，下面是一千元的转账，她照例没收。他的祝福，狗牙一样参差，偶有想起来的时候，发一句，大多是忘了。

她常觉得，从高校大院搬出来，她的生活才算真正开始，十九岁到二十六岁，八个生日，竟只有开始那个是开心的。只是当逢其时，她还以为，就像老话里说的，年年有今日，岁岁有今朝，身边都会是那个人。

她想强行把自己从回忆里拔出来，早上睁开眼的那一霎那，浮起来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，今年他在北京，总会有一句生日快乐吧。她对着那个念头冷笑，大脑真是又轻浮，又愚蠢，过去七年，年年期待，次次落空。怎么又见到他三次，就都忘了呢。

下车的时候，她想，冰箱里还有一瓶云雾之湾，切一只蜜瓜，都喝了，也是高兴的一下午。电梯门一开，她就看到ᴊsɢ门口放着一盆小小的绣球，三个花球，一小片蓝紫色的云雾，花盆旁边放着一只小喷瓶，上面插着一张小卡片，卡片上是夏令圆圆的字体：宁大记者，生日快乐，人比花娇。

她不光记得她喜欢绣球，还记得绣球喜水。

她喜欢绣球，大概也是因为它小小一支，就能开得热闹。她身边，总是人少。

午后，下了一层雨，天一直不透亮。

她拉上窗帘，打开纪录片，开了投影仪，切了蜜瓜，起了酒，喝得很慢，心情一点一点从水下浮起来，等酒快见底，竟然渐渐睡着了。

再睁开眼，光线一片晦暗，雨停了又下，纪录片已经播完，剩下台标在墙上空转。

酒把神志闷住，她朦朦胧胧地摁亮手机，一列未读消息都来自程矩。

最早的那条是下午四点：“宁宁，生日快乐。”

“晚上一起过生日吧。”

“今天上午不在北京，说得有点晚了。”

接下来的几条，是单方面的行程汇报。

“到机场了。”

“到了北京，我从机场回市区，去接你？”

“晚上想吃什么？”

最近的一条，是十五分钟前：“心情不好？在家吗？”

“在。”

看她回了，屏幕对面仍然是不着急的语气：“正好快开到你家了，在小区门口等你？”停顿一下，又来一条：“还是我上去？”

酒精和黄昏都让人软弱，宁卉坐起来，把手机摄像头当镜子照，眼神浑浊又迟钝，长发挂在肩膀上打着结，有点破罐破摔地说：“你上来。”

“好。”回得又迅速又轻快。

发出具体位置之后的十分钟，门铃响起来。

宁卉身上套着运动卫衣，有点旧的烂玫瑰色，用冷水抹了一把脸，就去应门。

程矩穿得有点儿正式，身上还背着电脑包，肩膀上落有雨点，带着外面清新潮湿的空气，一看到她，表情松下来，眼睛里都是笑：“果然关在家里喝酒。”

她转身带他进屋，才问：“从哪儿回来？”

“首尔。”他低头看一眼时间，“晚饭时间已经过了。”

“反正喝得能饱到明天。”她窝回沙发上，示意他随便坐。

他在她身边坐下，放松又舒服，目光落在她身上一阵，才说：“宁宁，生日快乐。”之后好像在低声自言自语，又说：“这句话面对面讲是不一样。”

宁卉的眉角一跳，有讽刺的火星就要飞出来，强行摁住，只干巴巴地说：“谢谢。”

夜在窗外悄悄地挂下来，这一天感怀心事，沉溺回忆，她已经躺在情绪的谷底，没有愤怒的力气。

她偏过头，悄悄打量他，他看起来心情不坏，可明显非常疲倦。

程矩拔个子早，高中毕业大概已经是这个高度，清瘦的一长条，现在除了肩膀宽了点，变化不大。湾区阳光似乎根本没起作用，立体的五官颜色都有点浅，还是淡水墨勾勒的山峦，变了，又像是完全没变。

她又灰心又迟钝，轻易地走了神，他们之间的青春回忆，并不是连续的，中间割裂的这七年，学业，事业，总是有别人来填满吧，他身边的都是谁呢？他这样突然又莫名地重新回到她的生活里，让她产生了一种混杂着惶恐的愤怒，如果他是真的，那么长的过去，那些需要他出现的时刻，他在哪里？

如果他是假的，隔着他妈亲手制造的滔滔恨意，重新接近她，把过去翻出来，验证它的过时，绝对是最坏的主意。

她嗓音干涩地问了一句：“你饿吗？”

程矩几乎立刻明白，不管她是醉了，还是累了，她暂时打算正常说话，就问：“有长寿面吃吗？”

“只有挂面。”

她站起来往厨房走，他也一起跟进来，靠在门框上，看她煮面。

家里只有细挂面、鸡蛋、一小捆有点蔫的菠菜，一股脑都放进锅里：“所以你公司是做什么的？”

程矩换了个姿势，背靠着橱柜，一早一晚一天之内连续飞了两次，脊柱硬得像锈住了。他晚上入境过海关，关务员盖章的时候还很诧异，说这人不是早上才出的关。

他低头笑笑：“让我想想怎么和你解释。”

宁卉不屑地回头瞥他一眼：“咱也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理科生，不完全是个麻瓜。”咽回去的话是，要不是拜你妈所赐，现在也是理学博士。

“总的来说，是图像识别。具体点儿就是，高速和高维下的物体识别。”

“好，我还是个麻瓜，举个例子。”

“和你说应用方向吧。”他思考时的表情，有一种对世界的好奇心，依稀还是当初的那个少年，“车辆自动驾驶过程中，需要在高速情况下实时做场景判断。”

“哦，懂了，做擎天柱的眼睛。”

“没错。”程矩评价，“我都没法想出更恰当的比喻了。”

“你显然想到了，不然你的公司不会叫灵瞳。”

程矩听了挺高兴：“你还记住了。”

“你给我发过贵司同事的简历。”

“哦，是的，伍佳豪。那天晚上的雨真是......”

她把面盛出来：“去首尔是出差？”

“算是，见几个人。”

“很顺利吧？”把碗推到他面前。

“为什么这么说？”

因为想不到可以说些什么。她从冰箱里又取出一瓶啤酒，开了盖，往嘴里倒一口，走出厨房：“因为看起来心情不坏。”

程矩没再说话，坐在餐桌旁边默默吃面。

宁卉专注地盯着啤酒里上升的气泡，心事浅浅地浮在酒精上，竟觉得这个干巴巴的夜晚没有太惨淡，如果可以就这样把窝在胸口的恨和不解灌醉，他们也许可以像普通朋友这样，偶尔聊聊天。

他吃完面，把碗送回厨房，顺手洗干净，放在碗架上，出来时径直走向他放在地上的双肩包。宁卉松一口气，以为他打算就此告别，却见他从包里掏出了什么，重又坐回她身边，在说话之前，先轻轻叹了口气。

“宁宁，我有生日礼物要送给你。”